文化名人看承德肖复兴承德三章

承德三章

肖复兴

金山岭是承德的南大门。

当年，金山岭上一道明朝修建的长城，界分关内关外，地理的位置和意义，至关重要。在以往的岁月里，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边塞要地；今天，它是进入承德的第一道大门。可以说，承德在这里开门揖客，然后带你一路攀沿，越走越高，在这块方圆只有不到四万平方公里的地盘上，你可以尽情钩沉上千年的历史，碰撞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，结识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遇到那样集中的不同民族的兄弟——因为全国56个少数民族中，这里拥有53个。

秦时明月汉时关，金山岭长城的独特，不亚于八达岭长城。

我是从北京出发到承德，第一站先登金山岭长城。可以看到，它是后修复的。修复的痕迹，在长城带有包浆一般沧桑的形态中，分外显眼。但是，绵延在起伏山峦上的明长城毕竟还在，修复的只是坍塌毁坏的一部分。在现在时光与历史岁月的交织下，金山岭长城格外别致。这一段长城，之所以在明朝修，是和明朝迁都北京有关，离关外的少数民族越发近，承德的地理位置便越发彰显。如今，这段明长城在承德地区有余公里，仅烽火台就有座，关隘55处，可以说，它既是北京的也是承德的一道外墙。如今，这道墙成为绣在承德之南的一道特殊的花边。

站在金山岭长城的烽火台上，往南看，远处是一马平川，近处则是一道沟壑，出关进关，都不那么容易。当地的朋友讲，多亏了这道野沟，让这里很少有人居住，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，明长城有些地方早居住上了人家，有些城砖也被盖了房屋。所以，最早的修复从这里开始。这应该算是老天爷赐予承德的福气。金山岭长城重张旧帜，完善了承德的形象，让承德有了一道辉煌的南大门，一下子，更加气势堂皇，有了一股凛凛之风，先从金山岭上飘来，和京城的杨柳风绝然不同；当然，和空调风更是大相径庭。

过金山岭，承德就近在咫尺。武烈河荡漾在眼前的时候，承德市区就到了。武烈河依旧，河两岸的高楼大厦却新的高的触目惊心，让我感慨变化之猛烈。不过想想，我已经是小二十年没有来承德了。世界都在变，承德当然也要变了。

看承德之变，这二十年实在只是弹指一挥间微不足道的小数字。从漫长的岁月看，承德之变，是一部中国之变的简史。承德这个地方，自古就是多民族交集与争战之地。秦末汉初，它还是匈奴左地。西汉平定匈奴之后，承德才第一次划入了内地的版图，汉武帝时属幽州之地。自此，幽燕并称，和华北不可分割，手足相连。承德的名字，则是清始。这不仅因为雍正帝说：“承先祖之德泽”，重要的是承德不再作为战场或游牧场，而做为一座城市，是自清时起。特别是，没有清康熙到乾隆几代的努力建设，可以说就没有今天的承德。所以，我理解雍正帝的这句话，他当然是站在这里望关外他的家乡时想到了满人的先祖，但更重要的，这个先祖，在我们后世是被引以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祖先。承德这个名字，才远比热河要更为让人感受到历史与文化的厚度，以及情感的温度。

到承德市区，当然要看避暑山庄和外八庙。这是承德两张最醒目的名片，也是最吸引外来人游玩的地方，即使没有来过承德的人，也耳熟能详。

对于我而言，感兴趣的，在于清康熙到乾隆几代，为什么热衷在京城之外修建如此规模的山庄和庙宇？从时间顺序看，是康熙先修建山庄，然后陆陆续续才有了山庄外围的庙宇，而且，这些庙宇都离着山庄很近，大多是少数民族色彩浓郁的庙宇。自然，这是清朝皇帝的政治。所以，人们常说，一座山庄，半部清史。并非如当时流传的竹枝词所说：“高处不教炎气至，君王长做九霄中”；“香车竞指清凉地，不到深秋未拟回”。清康熙雍正几代皇帝，修建山庄和庙宇，不只是为了到承德避暑的，也不是为了到这里烧香拜佛的，而是出于当时的政治考量。按照康熙大帝自己的说法是：“合内外之心，成巩固之业”。可以说，这里的山庄和庙宇的作用，相当于明长城，是为逐渐稳定人心里的第二道长城。如果明白了这一点，进入山庄和外八庙，会有一种从金山岭长城往上再一次攀登的感觉和意味。

避暑山庄很大，有北京颐和园的两个大，北海公园的八个大，有康熙和乾隆各种钦题的三十六景。但是，山庄里的皇宫并不大。外午门，今已无存，但想象不会很大，和北京故宫的午门要相差很远，因为内午门尚在，便是今天的正宫门，门内悬挂有康熙大帝题写的“避暑山庄”鎏金铜匾，并不很大，不很招摇。尽管正殿澹泊敬诚殿全部是金丝楠木所建，全国罕见，至为珍贵，但殿只有面阔七楹，径深三间，远无法和北京故宫的太和殿相比。再往里走，大典或朝会后，皇帝更衣休息的四知书屋，和皇帝的寝室烟波致爽，以及慈禧慈安住的东西所，也无法和北京故宫的相比。特别是看皇帝睡觉的西暖阁，地方实在是不大，南北对面两铺炕，中间空余的地方有限，不要说和凡尔赛宫的那些洋皇帝相比，就是和现在那些土大款比，也会让人叹为观止。当年，却是康熙、雍正、嘉庆、咸丰四位皇帝，在此睡过。心里在想，这里是皇帝办公居住的第二皇宫，如果和日后慈禧修颐和园的铺排与奢侈相比，这里是一面醒目的镜子，却见证了清朝最为鼎盛的时期。或许，建筑从来都是从另一个侧面，为历史书写了别样的注脚。

山庄虎皮墙之外一箭之遥的地方，以康熙为首的几位皇帝，相继出手大方的兴建了那么多的庙宇。其实，除了出名的外八庙之外，在承德市区，还建有多座寺庙。在这些寺庙中，香火最盛的普宁寺，建有二十多米全世界最高最大的木佛像；在被称之为小布达拉宫的普陀宗乘寺最高殿的万法归一殿的殿顶，覆盖了鎏金的鱼鳞瓦，不惜用了高达一万五千多两的上等黄金。真的是舍得花费的大手笔。如果和避暑山庄内他们的皇宫相比，或许可以更清楚看到为政者的所思所想的心底与境界。对于日后清廷的堕落，对于今天的贪婪和腐败，让人心里充满无言的感喟。

一般逛承德的人，逛完了这些地方，可以打道回府了。其实，应该再往上走走。在承德市区之北，西还有丰宁县坝上草原，东还有平泉县的辽河源，最北的顶端的围场县还有木兰围场。以自然景观而言，这三处呈金三角形状，是承德的后花园。不要说草原和围场，那里早已经闻名天下，单说平泉的辽河源，眼下去那里的人还不多。那里是辽河源的源头，远古时契丹人的生命之源。《辽史》一书中就有记载，相传契丹始祖奇首可汗，就是在这条河上和天女可敦相遇相爱，生下八子，分为八部，开创了统治北中国年的契丹王朝。如今，美丽的传说和美丽的山川，尚未如避暑山庄、外八庙和坝上草原、木兰围场一样，被更多人知晓。

有意思的是，遥远历史留下来的不少遗存，现在依然还在，成为比山庄外八庙以及草原和围场还要古老的诱惑。在辽河源的山脚下，还能看到辽代墓道上的石雕。在辽河源的主峰马盂山，山峰依旧状似契丹人的酒壶，欧阳修曾为它写过诗句：“古北岭口踏新雪，马盂山西看落霞”。在马盂山顶有个山洞，叫龙母洞，坐北朝南，深不可测。神奇之处在于它长年滴水不止，也不知道滴了多少年。契丹人敬畏的四神之一为青龙，所以将这个洞叫龙母洞，原始的自然崇拜，让这个神奇的洞赋予了山顶上寺庙祭祀的感觉。当然，辽河源的水是重头戏。和流淌千里的辽河中下游相比，这里的水清秀，而且是由无数条涓涓细流汇合而成。特别有趣的是，那些细流有的根本看不见，只听见它们隐在林中或石后，斗曲蛇弯，东奔西突，像是和你在捉迷藏，像是待嫁的新娘，有些羞涩，一直到汇合处才撩起了红盖头，携手一起浩浩荡荡奔流而去，像是赶赴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婚礼。

站在这里的山巅上，承德一览脚下，承德如一本书在面前展开。如果比喻成是音乐的话，承德则如一部交响乐，金山岭奏响了第一乐章，是激昂的铜管乐；承德的山庄和外八庙奏响了第二乐章，是舒缓而沉思的管弦乐；金三角组成的坝上、围场和辽河源，奏响了此起彼伏欢快的第三乐章，而浩浩荡荡奔流而去的辽河源的水花飞溅，则是它的尾声，袅袅不尽，回音不绝。

年9月24日中秋前于北京

肖复兴，年出生，中国著名作家，原籍河北沧州，现居北京，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（现今北大荒农垦）插队知青，曾任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社副主编，国务院新闻办《中国网》专栏作家、专家。

当过大中小学教师，曾任《小说选刊》副主编。已出版50余种书，曾多次获全国及北京、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。